本帖最后由 郑逸炜 于 2023-9-12 13:00 编辑
八、 写在最后 终于在九月初装死并且忙完了大部分手上的事情,难得迎来了清闲的几天,本来说好一直要改报告 + 调格式。这份报告一共由三部分组成,第一章到第四章是柄然写的、第五章和第六章是老谢写的,主要针对攀登过程的记录和客观的感受。 我一开始看的是柄然的版本,只有第一章到第四章。然后我看的时候疯狂comment——我有这么惨吗?本来想说要不要让柄然改。
这毕竟是我们的第一处登山,对于我自己来说,虽然以前有过长期的在校训练,有过协作班的培训,但是始终是缺少一次这样的经历。第一次登顶,还是阿式(或者在严格定义下,尽可能往阿式靠),这和以往的任意一次攀登都是不一样的。 对于团队,是我们的第一次磨合。也许是一座入门级雪山,但是攀登过程中,参与筹备的从最开始的两个人,到加上柄然三个人。我们自己申请登山资格,找教练,到最后确定柄然来了不要教练。对我们来说也是第一次。无论怎么样,无论过程再好、或者不好,我们最终也是顺利登顶,平安下撤了。 所以无论好坏,无论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第三视角“身体状态有差到这么恐怖”,这都是一个经历。
巨难走的碎石坡
确实是准备过程轻视了体能的问题。我开始了解资料的时候,知道乌库楚攀登行程很短。“15kg-20kg的包,3公里,走一天,能有多难”,那个时候我就是这么跟明睿说的,上山以后发现自己确实是体能储备不足。具体表现不在高反上,而在于消耗。当然也可能和高原适应有关系——我们在几乎不做适应的情况下,第二天就到达海拔5000米左右。
BC到C1的河谷,找路过河浪费了点时间
第一天就是找过河的地方+长行程的爬升,土坡、碎石坡平均有30度,最陡的地方应该有快40度。一开始是40步一歇,后面是30步。上包以后心脏跳得自己能感受到,只要包从肩带拿开,就会好很多。柄然一直在我后面或者前面走着,在我前面的时候我就尽量跟着他。老谢山上状态很好,一直在前面。 天气一直都很阴,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突然来的冰雹。冰雹颗粒有米粒那么大,密度跟暴雨一样。我们暴露在露天下,目光可及之处无处可躲。这种冰雹我们也走不了,只能在原地让头盔接受冲击,然后冰雹就打在脖子上,没有覆盖衣服的地方被打的生疼。那个时候真的以为冰雹不会停了,加上体能消耗,以为自己要失温死在这里了。后面冰雹逐渐小了,才渐渐有希望。但是我们在这之前,决定了,让老谢一个人先去建营,这样我们到了至少有水可以喝。后来因为怕帐篷飞了,老谢就在帐篷里,等我们俩慢慢上来。 其实第一天后半夜我睡的是很舒服的。但是大家都有高反的感觉。带了乙酰脞胺,柄然吃了,我也吃了,老谢应该是吃了点布洛芬。 第二天在营地修整,适应。在我看来,大家的状态也开始恢复(也许和老谢说的有点矛盾),其实我的状态也还行。就是第一天大量消耗以后无法恢复到初始状态。我试了一下从C1到冰川,我走了三分之一的路,本意是想算一下时间和速度,也知道了自己能走。 这一天逍遥客的队伍也在往上,到达C1,柄然在帐篷睡觉,我们和老谢能动,就在外面,因为班长这次在逍遥客打工,我们也希望跟他们沟通获取一些信息,于是顶着暴雨帮他们搭了帐篷。
雨后C1,我记得这张是晚上拍的,但是不知道为啥这么亮
其实真正要命的是那天的后勤。因为知道最后一天冲顶了,不想背下去,所以赶紧吃。以前没有注意,这次是我登山以来,第一处清楚的意识到——泡面和其他吃的,我居然不消化!吃完以后整个人就开始不好了。那天晚上,逍遥客的山友分了一部分吃的给我们,土豆和胡萝卜也很难消化,加重了不舒服的感觉。 晚上因为要冲顶,很紧张,几乎没有睡着,加上消化不好,出去上了个厕所+吐了一点才解决掉胃容物。更可怕的是,当时的状态陷入一个很恶性循环 攀登过程中消耗很大→ 质感吃流质的食物→ 后勤不足,体能恢复不充分,消耗无法补充→ 继续行走,继续消耗
冲顶前收拾完装备和后勤,我们只剩下老谢的一瓶果珍和一点旺仔牛奶,一点果冻,在这样的情况下,我犹豫了一会儿,当时可能也没有团队精神,就想着自己能不能上,但是觉得主要不是缺氧性质的高反(头疼印象中最多2.5/10分吧),所以决定上。 后面就是爬升,开始头顶是明月,我们走的很慢,不累但是只能维持这个速度。第一处真正上雪,发现雪坡比冰坡难走很多,一不小心陷下去呼吸节奏会全部打乱,只能原地休息,然后继续行走。真正开始有疲惫感是到达路绳起点。 这个时候开始铲雪,打冰锥,然后老谢先锋,本来是柄然保护,但是我当时状态还可以,决定我保护,于是柄然副保。当时他们俩结组,绳尾在柄然身上。打好冰锥,装好ATC后。我在放绳,这个时候,我注意到柄然帮我把攀爬端的绳扣入冰锥的主锁内。 那一瞬间,我内心一颤。我感觉我没有任何操作问题,但是这个操作确实又是必须的——如果老谢滑坠,这个操作能够帮助老谢不至于往下掉太远。因为在攀登准备过程中,我们已经减掉了大量装备,到达此处决定继续上升,这已经意味着很多操作不能按照标准流程来。但是哪怕是这样一个improvise,也有很多细节,这让我一瞬间懵住了。虽然手上操作没停,但是确实有一种不知从何下手的无助感。 随着老谢上升,绳距逐渐用完。冰壁长度超过65米,我们被迫从交替转为行进间保护。但是当时另一根冰锥在我身上,坡度不陡,他还能站住。 我们用绳把冰锥传上去,在老谢准备好以后,我们拆掉冰锥开始往上。慢慢硬雪开始变化为硬冰。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需要踢冰的时候会有一点站不住。等到我们来到冰坡终点,换成柄然先锋岩石路段。到顶上挂好绳以后我们顶绳上。 那是一个斜切的线路,沿着一个“U”字形轨迹的左半边往上。如果柄然冲坠,其实先锋保护几乎拉不住他。线路的顶绳攀爬和先锋攀爬心理感受完全不同,所以很佩服柄然。虽然随后在攀爬的时候,只有疲惫,但是我个人没有感觉线路有太多难点。这是第一次穿着冰爪攀岩。
岩石路段起点
这里有一个小插曲。原计划我们是一直用路绳交替先锋。在这里我让老谢将绳尾固定在第一个挂片处,后面没有拆开我们就直接上了。导致路绳到顶以后,后续路段无绳可用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斜切路段,想到北壁的山难,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抽掉了路绳,导致下撤困难。如果我们要用自己的路绳下撤,等于得斜向下抛绳,这是在当时看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。但是,柄然其实是希望我们能够带着绳继续上。因为这个事情其实他不太开心,我也觉得有一些对不起他(到现在也是,毕竟当时说好了独立自主)。 不过,现在回想起来,这件事有好有坏吧。 当时的决定无形间提高了我们的攀登效率,使得我们最后被迫所有路段均独立通过。否则仍然处于先锋-顶绳状态,我们也不可能在10:30登顶,也会影响最终的下撤。
为数不多的几张登顶照
雪坡,最喜欢的一张照片,没有之一
但是当时仍然是欠考虑的,如果遇到紧急情况,我们可以用逍遥客的路绳下撤,虽然最终我们也确实这么做了。 最后就是长长的岩石,以及冲顶前最后的大雪坡。到了最后雪坡终点,老谢爬上了岩石,我们在下方,合影留念,纪念成功登顶。只是可惜我们没有合照。
下撤是艰难的,但是下撤的过程中,我才发现,其实似乎每一条线路都不长。短短的岩壁,短短的冰壁一轮下降就能到底。但是体力见底,消耗过大,没有办法补充,让我不得不走走停停。也消耗着柄然的耐心。
下撤过程,马少爷侧颜还是很帅的
雪坡下撤
我知道,我们到了C1,就必须下撤,不然我们后勤耗尽,会饿死在山上。我也知道,我很难走下去。所以后面还是寻求了帮助。我们找了背夫,把装备背下去,我们自己空身。柄然先下去帮我找马。老谢陪着我,走走停停。 那个时候是很绝望的。我知道我不能吃东西,非流质的食物吃了就会不舒服。但是身体状态又不允许不吃东西。下撤到老C1的时候,鼓起勇气(没用错词)吃了一根脆香米,坐下来休息了一下,才有力量接着往下。当柄然找到马的时候,我们已经到达坡底。其实我很难想象,老谢就这样陪着我,慢慢走,我们也能这样几乎到达坡底。
那个时候,装备被全部拆掉,打散,扔到马驮的编织袋里。想着无所谓了。 之前有一个山友,救援下撤的时候被别的牧民坐地起价,收了1万。我也想着无所谓了。 似乎一切,生死,什么都无所谓了。 唯一愧疚的就是我的两个兄弟,陪着我受了这样的苦。我不希望麻烦其他人,但是还是在给大家添麻烦。
回来的时候,我问了陈老师。 回来陈老师跟我说,这种事情不用太放心上。 陈老师跟我说,体能是一回事,体能分配又是一回事。我想到后来的那玛峰下撤。我反应过来,我在运动过程中,动作的启停幅度很大,动作并不合理,这在无形间消耗了大量体力。也是为什么看起来“短期我可以速度比较快,但是长距离消耗反而比很多新人还要大很多”。(后面这个是我自己总结的)
最后的最后,其实这是一次很快乐的旅行。 冰坡的最后一段,东方的鱼肚白逐渐变成敞亮。柄然沿着冰坡爬上来,老谢夸他攀冰很好看。 两个人在那边准备岩石攀登,先锋交替。就挂在挂片附近,一边看着他俩收装备,一遍聊天。聊着聊着,突然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, “台阶兄弟!” 就在几秒以后,老谢开始放声大笑,这是我第一次见他那么笑,然后柄然来了一句, “我叫斯塔克!” 然后两个人又开始笑。 直到回到成都查了下手机,我才搞明白这是什么玩意。 虽然这不是什么好梗,但是这是我攀登的回忆中最美好的一个画面。
我们给柄然找了个“台阶兄弟”,给老谢在成都抓了个 “农具”。只是我的性格,习惯了给快乐的东西加上一点沉重的思考——
问:攀登给我带来了什么? 我无法直接言说我的答案。我记得我们在老C1的那一晚,三个人都状态不好,没有做饭就直接睡觉。那个时候天还亮。等到醒来的时候,天边乌云之下,只有一线余晖。再过一会儿,吃完饭。天逐渐全黑。在睡袋里,只能看到帐杆的轮廓。那个全黑的景象,远处的山,似乎我们在地狱边缘。 那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,我们在5000米,在生命的边缘就这样度过这一个晚上。我想了很多。我知道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这么爱我。父母的支持,陈老师的鼓励,有登山队的支持,让我们来到这里。身边也是最好的兄弟。我们为了一个目标去奋斗。但是为什么我却感觉到孤独呢? 我开始明白,登山是一个人的事。如何在这样的环境活下来,然后决定上,决定下,都是自己的勇气和智慧。 那个时候我知道大家状态不好,我还行,我能起来做饭,我就得去,我能烧水,我就得去——我的队友也是如此。不会有人因为你不做而说你,但是却不能停下脚步。 “登山,是一个人的事情”。我回来跟身边的好朋友都这么说。只有照顾好自己,才能照顾好别人,也必须照顾好身边的每一个人。
所以,我很害怕给大家添麻烦,也希望自己是那么一个无所不能的人。
再到后来,那玛峰的攀登,我们从攀登者变为领队。似乎怎么样面对大家,怎么样面对分歧,怎么样面对自己的执念,与他人的执念,我都不知道了,一切的坚定,慢慢变成迷茫。我会很想逃避。 有人下山以后,不解,为什么我变得木讷,淡漠,看什么都懵懵的。似乎不再关心他人。确实我不知道怎么办,总是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,都能如愿,可是最终成为了那个trouble maker。我知道大家会义无反顾的去帮我,因为我也会这样去做。我知道在我选择不拆绳的那一刻,柄然会不开心,但是他会明白我的决定,但是我不能释然。因为在这里,在我看来,一切的一切,都是我的责任,都是我没有做好的地方。 直到那玛峰攀登,我们又一次讨论技术区别,队伍分歧。我开始感受人与人的不同,从一个队员转换至领队。从回避到直面队伍矛盾。可是我发现我没有能力好好处理,没有能力面对压力。
“如果我在山下准备充分一点,体能训练参与的多一点,是不是我在山上可以更快一些?” “如果我们在BC多睡一晚,是不是第二天上升就不会遇到那么多阻力?” “如果我们多带一点装备,是不是一切操作都会更理想化,我们的攀登也会更有保障?” “如果我懂得怎么沟通,是不是能更好面对自己和他人的执念,能够和队友相处的更好?”(这包括这次,以及后面攀登那玛峰的时候了,本身知识体系不同,对训练和技术的认知不同。我是一个很怕争执的人,但是结果是好的,我们现在一直都玩得很好)
回来以后我跟陈老师沟通了一次。其实我很难表达这些内心里的感受。只有在这里用电脑能够写出一些。 但就是这样,陈老师有一句话感动了我。
“我们都知道,登山是一个人的事情。山上无救援。哪怕就是阿尼玛卿那一次,不只是我们学校的同学,还有那么多第一次见面的山友,用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,把我抬下来。回想起来其实是一件很感动的事情。这些都是他们的决定。是的,登山是一个人的事情。但是你看你这次,你说只要状态好就会起来烧水,准备吃的,能做一点是一点。我们在队伍里,决定尽自己的职责,去照顾好身边的队友,这就是这一次攀登让你真真切切去感受到的历练,这也是成长的过程。”
这段话是我复述的。我很难想象,从一个人的决定,是如何延伸到队伍。这就是我们协会的文化和传承。 我也在那一瞬间想起景鹏的话。我记得2019年,他雀儿山下来以后,我约他吃饭。我问他,登山给你带来了什么。他说,登山让人变得勇敢,这个过程让人学会了坚定和担起责任。那个时候我想到的是协会的文化。但是在这次和陈老师沟通后。有一种真切感——似乎景鹏的经历,真正在我内心流淌过一遍,似乎两个接受相同训练的人,走过了一遍相同的路。 在那一刻,我大受感动。
不管我爬的好,还是不好。这种精神都是需要的。在山下状态好的时候,协会的文化让我们looking for work,让我们去承担责任,让我们去照顾其他人。我在协会四年,这些能做的我都会做,我都做过。但是当一个人状态很差,在这样的环境,我们是否能够继续坚持?当队伍很小,小到氛围感不能给我动力,小到我的决策可能影响到整个队伍,我是否又有勇气去扛起责任,去面对自己内心的未知带来的恐惧和无助,去面对分歧和执念,做一件对的事情?——比如,假设这次攀登,我的队友掉进了冰裂缝,我会不会舍命去救他?如果身边没有人给我鼓励,又没有办法联系外界,我会坚持到什么程度? 老谢说,选择我当队友,是因为他知道,我是那个会舍命去救他的人。
最后的最后的最后,我在想我以后还会不会去登山,我知道我肯定会,但是不是以这样的一个状态。我也知道,生活不会停下脚步,我也会向下一座山迈进——爬的好,爬的不好,不重要,但是不会像这次一样懈怠。因为这是我的生活,和生命。 和4年前的戴云山一样,这似乎就是一个烙印——生命的烙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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