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.12.14沿海骑行+小天马山-抒情队记

奔赴旷野

午后两点的光，像被时光仔细筛过，从芙蓉隧道口葱茏的绿荫间隙漏下，成了满地摇曳的、温暖而恍惚的金斑。我扶着自行车，金属的冰凉触感透过掌心传来，头盔的束带在颈侧留下一种陌生的拘束。周遭是清脆而利落的“咔嗒”声——齿轮扣合，锁具轻响——混合着队友们低而明快的谈笑。一种混合着憧憬与轻微不安的情绪，如同瓶中静置的水被忽然晃动，在我心底漾开细密的波纹。直到一声带着笑意的“迟到有赏”划破这慵懒的静谧，我们便像一串被风偶然吹动的铃铛，陆续汇入流淌的光河，以转动的车轮，在柏油路面上写下无声的序诗。

最初的路，是风与海慷慨的展卷。右侧，世界陡然开阔，无垠的蔚蓝以一种近乎沉默的磅礴，推向视野尽头，与淡至透明的天空温柔相接。海浪的呼吸绵长而深邃，风从海上来，携着盐的清澈与微涩，拂过发梢与额角时，仿佛能涤净肺腑里所有城市的尘埃。阳光在海面上碎裂、重组，跃动成一片不息的金色火焰。我浸在这宏大的宁静里，不觉慢了步伐，成为队伍末尾一个逗点。“加油，不用急” 声音从身后传来，平稳如舵。回头，是收尾的队友，他的车总保持着一个恰好的距离，那距离本身便是一种令人心安的语言。

前行不久，头盔悄然滑偏，世界在我的右眼边缘变得模糊。正窘迫地试图单手调整，一个身影已减速与我并行。“让我帮你。”是先前笑谈的女生。她伸手，指尖掠过我的颚下，灵巧地解开、拉紧、扣稳。她的动作里有种不容置疑的细致，“路还长，要让它好好保护你。” 她眼眸弯起，那笑意比掠过海面的光更明亮。方才那份与装备、也与新环境之间的笨拙隔阂，忽地就在这指尖的温度里消融了。

道路的性情渐渐改变。平铺直叙的舒展收束起来，开始显现它起伏的韵律。小天马青灰色的轮廓在前方温和地隆起，这友好的坡度，却需要呼吸去重新应和。大腿传来诚实的酸胀，换挡的时机在迟疑间错过。一位并肩的队友敏锐地察觉了这丝滞涩。“听，齿轮在唱歌呢。”他稍稍超前，示范般地轻拨指拨，链条划过飞轮，发出一连串流畅而果断的“嗒嗒”声，“上坡时，给它一首慢板，你会轻松许多。”他又示意我调高座椅半寸，“让腿找到最舒展的角度，像帆找到风。” 我依言而行，车轮果真变得驯服。然而，山的耐心是蜿蜒无尽的。终于，在一个仿佛没有尽头的转弯后，力气先于意志告罄。我落地，推着沉默的伙伴，脚步踏在渐浓的暮色里，一声，又一声。

夜色，正是在这缓慢的丈量中，彻底降临的。它并非陡然漆黑，而是天光一层层温柔地熄灭，从湛蓝到黛紫，最后沉入天鹅绒般深邃的墨蓝。远方的城市灯火，却与此同时，一粒一粒，清晰而坚定地亮起来，像大地上倒生的、宁静的星群。疲惫是沉重的，从脚底生根，蔓延至发梢。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呼吸、心跳，和橡胶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。可是，我从未回头，却无比确切地知道：身后那束温暖的光晕，始终稳稳地笼罩着我投在地上那团短短的影子，不超前，亦不远离。直到我停下，撑住车把喘息，那光也停下，而后，他的声音才平静地传来：“回头看，我们走过的路。” 我转身。来路已隐入山峦的暗影，而眼前，那片我们跋涉而至的辽阔高处，天边仍残留着一抹壮丽的余烬——那是日落最后的光痕，一道横贯天际的、由绯红渐变为金橘的狭长锦带，下方，整座城市的灯河正开始无声的流淌，繁华而温柔。因为那束光在身后，这回首望见的浩瀚，才没有变成孤独的景致，而成了共享的勋章。

我们抵达众人聚集的顶点时，天边那抹锦带正褪去最后的暖色，融入深蓝。没有磅礴的落日当空，唯有这夜幕初临时分的、含蓄而深远的辉煌。山风变得清冽，吹干额角的汗。大家散立着，轻声交谈，或只是静静望向那片正在沉入宁静的璀璨人间。某一刻，不知谁先笑了起来，笑声如同小小的火星，溅开，点燃了一片松弛而欢悦的声浪。那余晖的光，映在每一张年轻而疲惫的脸上，不是夺目的金边，而是一种柔和的、来自遥远光源的淡淡抚慰。

下山的路，是向着那片灯河俯冲的、酣畅淋漓的乐章。风在耳畔呼啸成歌，释放着所有攀登时积攒的势能。晚餐的餐桌是喧闹的岛屿，食物的热气与 loud talk 蒸腾在一起。我嚼着格外香甜的米饭，目光掠过那些生动的眉眼——扶正我世界的那双手，教我聆听机械诗歌的那个声音，暗夜中默然擎着光伴我徐行的那个身影……

归途，夜空已是完整的墨蓝天鹅绒，缀着真实的星子。车轮沙沙，碾过沉睡的街道。身体是疲惫的，心却像被山风与海风一同洗净的卵石，浸润在一种饱满而宁静的潮汐里。

沿途的海景固然绝美，天际的余晖固然深邃，但深深烙刻在我心上的，却是这一路上具体而生动的温度。是那调整头盔时，指尖不经意传递的细心；是那讲解换挡技巧时，声音里包裹的毫无保留的耐心；是车辆故障时，众人自然围拢、手中传递工具与关切的那份齐心；更是那漫长爬坡的夜色里，身后那束光不言不语、却寸步不离的守候。这场向着山海与夜色的奔赴，让我领略的不仅是风与光的流动诗篇，更让我收获了一路流淌的暖意与陪伴。这暖意，并非炽热的火焰，而是如同寒夜归途时，家中窗棂透出的那一晕橘黄灯光，恒定、安宁，足以驱散所有漂泊的寒意。
感谢厦门大学登山协会骑行队，让素不相识的我们，因车轮与道路的共鸣而相遇。让我在挑战自我边界的路上，并非孤身一人。这段以汗水与笑声共同谱写的旅程，这份于困境中自然萌发、于并肩时悄然生长的情谊，如同暗夜山顶我们所共见的那道横跨天际的光痕，或许会随时间淡去具体的色彩，但它存在过的方位与给予的明亮，将永远标注在我前行的地图上。愿山海再远，我们总能重逢于下一段路上，让这份始于车轮下的温暖，在岁月的长风中，愈发醇厚，绵长。